导语: 2025年10月,当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消息从斯德哥尔摩传来,整个东亚的科学界再次被这束来自北欧的强光所穿透。74岁的日本免疫学家坂口志文(Shimon Sakaguchi)因其在调节性T细胞领域的奠基性贡献而获此殊荣。这则消息在日本激起的是举国欢庆的涟漪,而在中国,则掀起了一场夹杂着羡慕、焦虑、乃至一丝刺痛的滔天巨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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Mary Brunkow、Fred Ramsdell与坂口志文
社交媒体上,那个熟悉的问题再次被置顶:“为什么,又是日本?”
截至此刻,如果将坂口志文计入,日本籍的诺贝尔科学奖得主已达30位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中国本土,这片拥有14亿人口、GDP总量稳居世界第二的土地上,获此殊荣的科学家,仅有屠呦呦一人。即便算上获奖时非中国籍的外籍华人,如杨振宁(已回归中国籍)、李政道、钱永健等,总数也不足10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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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么,日本究竟是如何培育出如此众多荣获诺奖的科学家的?中日两国在哪些环节出现了差距?
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对比,这是一面镜子,映照出两国在科技、教育、乃至整个社会文化深层结构上的巨大差异。当我们的航天器已经可以触摸火星的土壤,当我们的移动支付已经让世界惊叹,为什么在象征人类智慧之巅的诺贝尔科学奖殿堂上,我们却总是那个寂寞的看客?
这背后,没有阴谋,也没有捷径。有的,只是一个国家长达半个世纪的“笨拙”坚持,和另一个国家在高速发展中“欲速则不达”的时代焦虑。
一:震惊世界的“50年30个诺奖”计划——一个民族的远见与“愚蠢”
故事要从2001年讲起。那一年,中国刚刚加入世界贸易组织,举国上下都沉浸在拥抱全球化、经济即将腾飞的乐观情绪中。而在海的另一边,日本政府却在《第二期科学技术基本计划》中,悄悄地提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近乎“狂妄”的目标:“力争在50年内,让日本的诺贝尔奖得主达到30人左右。”
在那个“效率至上”、“GDP为王”的年代,这个目标听起来如此虚无缥缈,甚至有些“不切实际”。一个国家的科技政策,不去量化专利数量、不去考核产业转化率,却把目标定在一个无法预测、充满偶然性的奖项上?这在许多人看来,简直是天方夜谭。
然而,这正是理解日本诺奖“井喷”现象的第一个,也是最关键的“密码”。
这个计划的本质,并非一个急功近利的KPI考核,而是一份面向未来的国家级承诺。它向日本全社会释放了一个极其强烈的信号:我们愿意为了最纯粹的、最不确定的、最“无用”的基础科学,赌上未来50年的国运与耐心。
承诺不是空话,而是真金白银的投入。从2000年到2021年,日本在基础研究上的投入,平均占其科研总经费的12.28%。这是一个什么概念?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,2024年,我国这一比例为6.91%。虽然相较于2020年已经增长了70%,取得了长足进步,但与日本长期的稳定投入相比,差距依然明显。
这多出来的5个百分点,就像一片广袤的“战略留白”。在中国的科研体系里,每一分钱似乎都渴望能立刻听到回报的声响——今天投入,明天就要看到论文,后天就要看到产品,大后天最好就能转化为市场价值。我们更偏爱那些“收益高、见效快”的应用技术,而对于那些可能需要几十年才能开花结果,甚至可能永远都不会开花的基础研究,我们总是缺乏足够的耐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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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幻巨作《三体》中,三体人为了锁死地球的科技,采取的终极手段就是扼杀地球的基础物理学。因为他们知道,没有基础科学这棵“树根”,应用科技这棵“大树”无论看起来多么枝繁叶茂,最终也只是无源之水、无本之木。
日本的决策者们,显然也深谙此道。他们用国家战略的形式,为那些甘愿坐冷板凳、仰望星空的科学家们,撑起了一把巨大的保护伞。
2025年的获奖者坂口志文,就是这把伞下最典型的“果实”。他的调节性T细胞(Tregs)研究,始于上世纪80年代,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,这项研究远离市场、远离资本、远离一切喧嚣和热点。它只是一个关于“我们身体里的免疫系统为何不会攻击自己”的根本性问题。这个问题很“笨”,很“慢”,很不“聪明”。但正是这种长达数十年的“笨功夫”,最终为癌症免疫疗法、自身免疫性疾病的治疗带来了革命性的突破,也为坂口志文赢得了科学界的最高荣誉。
二:两种截然不同的“人生游戏”——“自由的灵魂”与“被KPI绑架的大脑”
如果说国家战略是顶层设计,那么科研体制就是决定科学家日常“呼吸”的空气。而中日两国科学家的“生存游戏”,规则截然不同。
在日本:一个允许“慢慢来”的自由旷野
上世纪90年代后,日本推行了广泛的大学“法人化”改革,核心是“学术自治”。这意味着政府不再用统一的、僵化的指标去考核大学和科学家。大学教授拥有极大的自主权,可以凭借自己的学术兴趣和良知,去选择研究方向,哪怕那个方向全世界只有几个人在研究。
更重要的是,日本为有潜力的青年学者提供了稳定的中长期职业保障。一个博士毕业的年轻学者,一旦获得教职,就不必再为三五年后的生计发愁。他不必为了评职称、拿项目,而去追逐学术热点,放弃自己内心真正热爱但“冷门”的课题。
这种制度,赋予了日本科学家一种近乎“奢侈”的安全感和耐心。他们敢于去从事那些“无用之学”,因为他们相信,真正的“大用”往往诞生于最纯粹的好奇心。
2014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中村修二,在一家小公司里默默研究了十几年无人看好的蓝光LED,最终改变了世界。2016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大隅良典,终其一生都在研究酵母细胞的“自噬”现象,一个听起来无比枯燥的领域。他在获奖后说:“我只是喜欢做别人不做的事情。”
这种“我喜欢”,在日本的科研体制里,能得到最大程度的尊重和保护。体制巧妙地“为创新让步”,经费评估更看重原创性和长期潜力,而非短期的论文数量或经济效益。科学家可以心无旁骛地做一场持续十年、二十年,甚至一生的“科学长跑”。
在中国:一场停不下来的“通关打怪”
相比之下,中国的青年科学家们,从踏入学术圈的第一天起,就仿佛置身于一个关卡重重、时刻需要“打怪升级”的紧张游戏中。
“帽子工程”、“唯论文论”、“学术行政化”,这三座大山,压得许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喘不过气。
一个刚回国的“青椒”(青年教师),面临的是“非升即走”的巨大压力。他必须在短短几年内,申请到项目、发表足够数量和影响因子的论文,才能保住饭碗。在这种高压下,谁敢去碰那些高风险、长周期的原创性难题?最理性的选择,自然是跟随国际热点,做一些“短、平、快”的研究,以最快速度产出论文,拿到下一个项目的“入场券”。
“帽子”(如各种学者、杰青头衔)更是成为一种无形的枷锁。一旦戴上“帽子”,就意味着更多的资源和更高的地位,这使得整个学术圈都弥漫着一股争抢“帽子”的浮躁风气。科研的目的,在某种程度上,从“探索未知”异化为了“谋求头衔”。
更深层的是“学术行政化”问题。许多有潜力的科学家,在学术生涯的黄金时期,却不得不将大量精力耗费在填写表格、应付检查、处理人际关系等行政琐事上。当一个科学家开始热衷于当“老板”、拉项目,而不是趴在实验台前,他的学术生命其实已经开始枯萎。
在这种“重部署、轻探索”、“急功近利”的价值导向下,我们看到的是:中国的专利数量世界第一,论文总量世界第一,但在最需要“十年磨一剑”的原始创新领域,却始终难以诞生大师级的突破。我们的科研体系,更像一个高效的“应用转化”工厂,而非一个培育“思想火花”的苗圃。
三:从“我的理想是科学家”到“我的理想是网红”——被磨平的好奇心
诺贝尔奖得主,归根结底是人。而一个国家能培养出什么样的人,根子在教育。
在日本,教育界常常反思一个词——“余裕”,即从容、宽裕。他们认为,过度的竞争和压力,会扼杀孩子的好奇心和创造力。因此,从小学阶段起,日本的教育就极其注重自然体验和动手实验。老师会带着孩子们去田野里观察昆虫,去海边捡拾贝壳,鼓励他们提出千奇百怪的问题,而不是急于灌输标准的答案。
这种教育理念,让“因为热爱而从事科研”成为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。科学,不是试卷上一道道冰冷的题目,而是童年记忆里那只蝴蝶的翅膀、是实验室里第一次点亮的灯泡,是一种源自内心的、最纯粹的冲动。
反观我们,应试教育的烙印,深深地刻在了每一代人的成长轨迹里。从幼儿园开始,孩子们就卷入了无休止的“鸡娃”竞赛。无尽的试卷和标准答案,像一台精密的打磨机,一点点磨平了孩子们的好奇心和想象力。
即便在激烈的竞争中杀出重围,进入顶尖大学,我们的孩子在选择专业时,考虑更多的往往是“哪个专业好就业”、“哪个行业是风口”,而非“我内心真正喜欢什么”。功利主义的价值导向,从教育的起点,就已经渗透到了终点。
一个令人唏嘘的社会现象是,几十年前,当被问到理想时,许多70后、80后会脱口而出:“当一名科学家。”而今天,当同样的问题抛给00后、10后的孩子,答案变成了“当网红”、“当明星”。
这背后,折射出的是整个社会价值观的变迁。在日本,科学家是备受尊崇的“国民偶像”。每一次有新的诺奖得主诞生,都会成为现象级的社会事件。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他们的奋斗故事,他们的事迹被编入教科书,成为激励一代代年轻人的精神灯塔。这种“全民崇尚科学”的浓厚氛围,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巨大财富。
而在我们这里,尽管我们比任何时候都强调“科技是第一生产力”,但在社会文化的潜意识里,对科学家的尊重和理解,似乎还远远不够。我们惊叹于他们带来的成果,却鲜有人愿意去倾听他们数十年如一日的寂寞与坚守。
尾声:巨龙的转身——我们不缺实力,缺的是耐心
写到这里,绝非意在吹捧日本、贬低自己。事实上,近年来中国的进步有目共睹。科研投入的总量已位居世界前列,基础研究的经费占比也在逐年提升,在人工智能、量子计算、新材料等前沿领域,我们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追赶,甚至在某些方面已经实现领跑。
但要实现诺贝尔奖级别的“井喷”,我们需要的,是一场深刻的“软件”升级——一场关乎体制、文化和价值观的自我革命。
我们需要进一步改革学术评价体系,打破“帽子”和“论文”的魔咒,给予科学家更大的自主权和更长的考核周期,建立一个真正“宽容失败、鼓励原创”的科研生态。
我们需要从基础教育开始,摒弃急功近利的应试思维,像爱护眼睛一样,去爱护每一个孩子的好奇心,让他们因为热爱而非功利,去选择科学的道路。
我们更需要整个社会,从政府、企业到每一个普通民众,都多一份尊重和耐心。理解科学探索的长期性和不确定性,不再用“有没有用”的短视目光去衡量科学的价值,共同承担这份等待“无用之学”结出硕果的风险。
在现代文明的赛场上,国家之间真正的较量,早已不是“手撕鬼子”式的民族主义狂热,更不是“双赢就是中国赢两次”的盲目自大。真正的超越,来自于冷静的自省和在基础科学领域脚踏实地的耕耘。
科学创新没有捷径。日本的成功,是其半个世纪前种下的种子,在今天开花结果。我们今天种下的种子,也必将在未来的某一天,迎来属于中华民族的科学盛景。
那一天,当喜讯再次从斯德哥尔摩传来,我们希望听到的,不再是充满焦虑的“为什么”,而是一句发自内心的、水到渠成的:“看,我们的科学家,真棒!”
这,需要我们这一代人,拿出比日本更长远的远见和更坚定的耐心。这条路很长,但我们必须从现在开始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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